知乎者也丨高則富:跋瀨記
閩東的山是青灰色的,像一幅淡墨洇染的畫,水卻格外有性子,剛?cè)岵?。穆陽溪從山褶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,到蘇堤村蒲頭溪段,水勢忽然溫柔了,蜿蜒流轉(zhuǎn),說不出的嬌嬈。再往下,從穆陽石碼頭到桂林渡,地勢陡了,落差大了,水流撞在碩大的鵝卵石上,碎成白花花的珠子,濺起層層疊疊的浪花,這便是“瀨”。轉(zhuǎn)過一道彎,遇見平緩處,水色就沉了,成了深碧的長潭,村子也跟著得了“長潭”這個名字。中間從梧溪村坂頭這一段開始,有淺灘急流,便喚作“坂頭瀨”。溪水一路跌跌撞撞,經(jīng)過雙峰、溪潭、洪口、小洪,到了廉首,終于和富春溪交匯,一起注入賽江。這一路的緣分,大約都是被這或急或緩的水養(yǎng)出來的。
賽江的潮水最是活絡,帶著股子頑皮勁兒。大潮時,能逆著往洪口漫,小潮呢,也肯到小洪村歇歇腳,連地名都沾了水的脾氣,帶著股子靈動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冬夜,總有些滿載雜貨的木帆船,從賽岐往穆陽去。太陽剛落盡,潮水就漲起來,漫過岸石。西北風呼呼地吹著,把粗布帆鼓得滿滿的,船工們就著暮色解了纜,啟程了??纱械綖|邊,水流太急,就走不動了。這時候,船上的女人和老漢便抄起竹篙,在船頭一下一下戳著河床,青壯的漢子則光了腳,踩進冰水里,推著船幫往前挪,本地人管這叫“跋瀨”。
父親便常常在這樣的冬夜里,蹲守在坂頭瀨的蘆葦叢中。葦葉在風里沙沙地響,像是在小聲說著什么。遠遠望見船桅上的馬燈,搖搖晃晃地過來了,父親就把褲管卷到膝蓋上。十二月的溪水,冷得像刀子,能咬人,可他踩進去的腳步,比誰都利索。船底的青苔滑膩膩的,他弓著腰,腳趾摳著鵝卵石縫,像是要把自己釘進河床里似的,拼了命地往前推。推過了瀨,船主總會從艙里拎出兩條咸魚來,或是锃光瓦亮的咸帶魚,或是瓜袋(腌制的黃瓜魚)、咸白力,用草繩串著,還滴著鹵水。父親接過來的時候,手凍得通紅,卻笑瞇了眼,說這足夠解決家里一個月的葷菜了,素菜嘛,家里自留地有,不發(fā)愁。
村里去跋瀨的,還有慶舅和阿伯,都是家里人口多、勞力少的。父親最是勤快,有時候一晚能遇上兩三趟船,要是剛好碰上慶舅和阿伯沒出工,一夜就能收獲十來條。有些東家心善,會多給些,大多是在天氣特別冷的晚上,體諒他們的辛苦。
那些咸魚掛在廚房的梁上,滴著咸咸的鹵汁。母親把它們切成小塊,蒸在地瓜米飯上。蒸熟的帶魚皮會起卷,呈紅色,看著就讓人咽口水。咸帶魚的湯汁,拌著自留地里的青菜炒一炒,屋里就飄起濃濃的咸香,那味道,能飄出老遠。父親從來沒因為跋瀨誤了生產(chǎn)隊的活,天麻麻亮,就扛著鋤頭出門,到了晚上,又蹲在蘆葦叢里等船。他的手,粗糙得像老樹皮,腳底板上全是被石頭磨出來的繭子,可他從來不說累,只是默默扛著生活的重擔。
如今,賽岐大橋通車了,高速、國道、省道,交通路網(wǎng)四通八達,賽江上早沒了木帆船的影子,坂頭瀨的蘆葦也不見了。因為上游蓄水、采砂、采石,坂頭瀨早已沒了當初的剛烈,變得平緩了許多。當年的急流淺灘,如今許是連舊日的紋路都淡了,唯有河床上的鵝卵石,或許還留著些被水流沖刷的印記,沉默地躺在那里,像是歲月的證人。
可是,每當想起冬夜里的潮水聲,就仿佛看見父親在水里推著船,肩膀上的肌肉在馬燈下泛著古銅色的光。他用一雙腳,踩過冰冷的河水,用一雙手,撐起了我們的家。就像這永不停歇的流水,默默無語,卻又源源不斷,帶著股子堅韌和力量。那些咸香的味道,那些在蘆葦叢里等待的夜晚,都成了歲月里最溫暖的記憶,讓我懂得了生活的艱辛,也懂得了父愛的深沉,就像這流水,無聲卻又綿長,永遠在心里流淌。
來源:閩東日報·新寧德客戶端
作者:高則富
編輯:藍青
審核:陳小蝦 周邦在
責任編輯:藍青
(原標題:知乎者也丨高則富:跋瀨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