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乎者也|張迅:父親的胡子人生

父親的胡子,在他臉上一輩子了,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他這一生過往的記歷。
年輕時候,父親的胡子是黑色的,中年之后成了灰色,再后來,老了,就全成了白色。胡子疏疏密密地長著,疊見雜出,變化的顏色中,隱含了他太多的人生周折,還有這輩子貼附在他身上的天道無常和世情冷暖。
這本記歷,在我的憶念里鮮活、透心,父親一張一張地翻,倏爾一生,我一頁一頁地讀,一生思味。
都說父愛隱晦,隱晦在深沉里,我倒覺得言不盡意,有時越是在深沉里的東西,就越是能從膚淺里察覺,比如父親的胡子。
父親的胡子,是我最早感受到父愛的東西。
小時候,蹣跚學步,看見父親下班回家,就愛往父親懷抱里鉆,父親抱著我,用他下巴的胡茬扎,我就拼命地轉身躲,小手還不停地擋,我越擋父親就越扎。
父愛不疼,就是扎,扎得格澀,讓人欲迎又拒,只是,那種生硬和慈篤,從那時開始,就死死嵌入了記憶,一生難忘。
“看著父親刮胡子長大,再看著父親刮胡子變老,這是一種莫大的幸福。”誰說不是,這種幸福,跟了自己一輩子了,與有榮焉。
父親早先買過一把剃須刀,是他小時候見過祖父用過的那種修面老刀,樣子有些怪異,但父親喜歡,深愛不已:刀身和刀把是扣合的,刀身的雙面呈凹狀,上厚下薄,頭大尾小,刀身的尾部如鉤狀微微地向上翹起;刃口帶點弧線,鋒利無比;刀把處有一條小溝槽,是隱藏刀刃的地方。其實,這種傳統(tǒng)老刀的意義來自刀身上的歲月跡痕,而痕跡洇出的鄉(xiāng)愁結念,才是父親喜歡這把刀的情由所在。
老刀極其鋒利,曾經看見父親拿著一縷頭發(fā)放在刀刃上,一口氣把它吹成了兩截。小時候都以為是父親厲害,口有神力,其氣可斬金,遂以此為傲,成了在小朋友面前顯擺自己的資本。至于刀,根本沒放在眼里。有一次,趁父親不在家拿來玩,玩著玩著在手上就劃出個大口子,這才認識了剃須刀的“厲害”。
父親知道我被刀“厲害”后,沒半句訓斥的話,不過,從那以后,那把刀我只在父親剃須時看到,平日身藏何處,對我來說就是個謎,一直到我讀高中,那把刀才再次出現(xiàn)在家里的臉盆架上。
老刀鋒利完全是父親磨出來的。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,父親懂這個道理。
父親磨刀,先后必過兩石,一塊水磨石,一塊油磨石。兩石各得其宜,水磨粗,油磨細。兩石相權,父親得出的結論更是讓人忍俊不禁:“水磨石磨刀,先磨出的是刀的水,油磨石磨刀,再磨出的是刀的油。水出油來,方能油光可‘劍’。”父親打趣的語調,像個諧音梗的玩家。
磨老刀是個細致活,父親極有耐心,但我不解,我覺得他磨嘰,本來是三下五除二的事,蹲在那磨刀,沒有十多分鐘不肯起身。他先是在磨石上放點水,然后用右手捏著刀把,左手按著刀身,在磨石上轉著圈磨。每磨一些時間,他就會拿左手拇指在刀刃上刮,不滿意就再磨,直到感覺那刀口是他在意的鋒利時,這才起身,擦拭去刀上的“油”。
老刀不是每次用就每次磨,磨一次可以用一段時間,日常用時,我看父親就拿著刀在一塊粗帆布上來回蕩。看見父親在那蕩,我依然不解:帆布可以,還要磨石作甚?
父親還有一把剃須刀,樣子和那把老式的截然不同,裝在一個小鋁盒里,別致、輕巧。用的時候先在刀頭上安上雙面薄刀片,然后扣好蓋,再把刀柄旋入就可以用了。據(jù)說這種剃刀,最早是從西洋來的舶來品,它在父親的眼里毫無歲月感和歸屬感,因為方便,父親便買來出差用,在家里他還是固執(zhí)地用那把老刀。他說,還是自己的老刀好。
父親的第三把剃須刀,是我給他買的,那是我送給父親的第一把剃須刀。
有此意愿,始于對老刀“厲害”的惶恐,總擔心那隨時會竄出的隱患傷及父親。
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,我剛參加工作不久,市面上開始流行電動剃須刀。那個年代,日本飛利浦牌子的電動剃須刀,是那個領域的知名品牌,刀頭采用旋轉式設計,有很強的剃須效果,操作簡單,易于清潔。有一年,我出差到北京,在王府井百貨看見一款做工精美、雙刀頭飛利浦電動剃須刀,售貨員告訴我說,是日本全進口的,質量好,耐用,攜帶也方便,適合各種胡須類型和不同年齡人的需要。很暢銷,沒剩幾臺了??粗环频膬r格,幾乎要用去我那時薪水的一大半,我有點猶豫,不忍心出手,想著是第一次給父親送如此有意義的禮物,又想著安全的意義不可估量,貴一點也是值得,便買了下來。
拿到禮物的父親,看了又看,高興地對我笑開了嘴。當他的目光停在剃須刀外盒上標出的單價時,蹙了一下眉,嘴又合上了。我知道父親在心疼錢。父親那一代人大多戒奢寧儉,對吃的、用的并不講究,能買便宜的就不買貴的,生活中也從不舍得給自己添置貴重的物品。面對如此之小卻又如此之貴的東西,父親嘴里雖然沒說什么,不過看得出來,那種反差的價格,在他的心里是一道坎。
那把電動剃須刀后來父親也還是沒怎么用。有一次,我回家,看著父親仍然在用那把老刀,我打開電動剃須刀的頭蓋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只有薄薄一層黑色的胡屑粉末,心里不免犯嘀咕,“不好用了嗎?”我問父親,父親的語氣婉轉:“用慣了老刀,已經適應它的脾氣了,不用它,每天覺得不踏實。”過后,我才知道,這就是父親的一個托詞,父親很少用它,怕的是費電池。
我能說什么,無可無不可,長輩的節(jié)養(yǎng)天大,遂了心意便是。
其實父親說得也沒錯,他對老刀的拿捏相當?shù)轿?,動作十分熟練,熟練到了他說的那個“慣”的程度,還有什么擔憂,人皆盡可放心。
很小的時候,我就看父親剃須,聽著父親剃刀發(fā)出的聲音呲呲作響,就在邊上探頭探腦,父親見我好奇,也不說話,只是沖著我微笑。
父親剃須的時候,注意力都集中在鏡子上。拇指托著刀把,食指壓在刀身尾部翹起的地方,中指和無名指搭在刀把的上端。父親輕推慢拉,手法適度。由上往下,由內向外,食指如何一點一點地用勁,都在他的掌控中。有時他會邊刮邊用手摸,感覺仍有疵雜,就照照鏡子再刮一次,直到臉面順滑了為止。
父親說,一開始他也不會用。他長胡子的時候,就跟著部隊南下了,那時實行的是供給制,發(fā)理發(fā)票,頭發(fā)長了,就到理發(fā)店順便把胡子刮了,不用自己麻煩。后來取消了供給制,就只好自己操心了。剛買來的剃刀不聽使喚,拿著它像拿畫筆,常常把臉弄成大花臉,橫一道豎一道的,后來才慢慢地摸出了門道。
青壯年時期的父親,胡子是黑色的,不過在平日,你很難在他臉上看到跡象。父親總是把他的臉收拾得干干凈凈出門,須眉不丈夫,這是他的固執(zhí),他說:“人可以活得不盡意,但一定要體面地見人。”
實際上,父親對待這句話是認真的。平淡流年,歲月暗換,凡來塵往,轉徙無常,身處境遇,畢見于態(tài)度,今昔一如。
父親原林場里的一個老員工,曾對我說過這么一件事。那日,決定下放父親去偏遠工區(qū)勞動改造時,他已經關在場部油坊的地庫里,餓了好幾天了。不大的臉,在脖子上撐著,眼窩下陷,眼神無光,倒是胡子長得氣勢凌人,把他“凌”到了沒了人相。父親出來后的第一件事,找來剃須刀,洗了把臉,把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。
時光無聲,歲月流轉,不知不覺到了父親退休。退休后的父親,生活變得充實了起來,種菜、打乒乓、打門球、上老年大學,每天樂此不疲。不過,畢竟年在花甲,精力就是再旺盛,也架不住這個年齡身體機能走下坡路的事實。過去父親蹲著磨刀,一蹲就是十多分鐘,此時父親已經有點力不從心了,動作顯然少了以往的利索。
那天,父親磨刀,拿出了磨石在門口放下,他拿來一杯水,彎起了腰慢慢地蹲下。我感覺父親蹲下的時候有些困難,就想讓父親站著磨,父親堅持要蹲下,他說蹲下磨有力道,磨出的刀好用。父親身體的協(xié)調性和柔韌度明顯大不如從前,兩只腳吃力地支撐著僵硬的腰,每磨幾下就要調整一下身體的姿勢,有時,實在堅持不住了,他就顫顫巍巍地站起來,倚在門邊,停了一會兒再慢慢地蹲下,幾次反復之后,他才扶著門框,緩緩地站了起來。
我沒有過去攙扶父親,那一刻,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。父親在他的世界里不緊不慢,毫無所知,我卻陷在那個被歲月無情反噬的背影中,不堪凌亂。
又過了一段時間,我發(fā)覺父親臉上的血痕多了起來,問過究竟。雖說禍起老刀,生非者,由來是父親那雙開始不太聽使喚的手。
那時起,我篤定,父親已然輾轉在他人生的另一個里程了。
我據(jù)理力爭,勸說父親是時候告別老刀了。
告別老刀,對父親來說情不堪忍??墒牵帜苋绾??盛年不再,是他躲不過的霜。
這次,父親聽進去了。
看著剃須刀里的胡屑粉末多了起來,我提著的心放了下來。
可是沒過多久,依然是這些屑末,讓我再一次感物傷懷。那時,父親的胡子屑末已經從黑色變成灰色?;疑呛谏桶咨幕旌仙谏呀洸辉賳渭?,這信號預示著什么,不言而喻。
父親確實開始老了。你相信也好,不相信也好,面對胡子,父親用老刀可以觸手生春的時代過去了。
父親去了頤養(yǎng)院的第二年,那把用了十多年的電動剃須刀變得鈍澀了許多,我再次給父親買了一把,還是飛利浦品牌,充電的。三個懸浮刀頭全方位貼面,很是柔順,父親愛不釋手。
父親仍然還是堅持每天刮胡子,不過,父親忘記刮胡子的次數(shù)多了起來,有時兩天刮一次,甚至更長時間。父親不是那種絡腮胡,許是年紀大,毛孔變得粗獷,忘記刮的時候,臉上白花花的一片,霜氣橫秋。
看著父親的臉,我悵然若失,從黑到灰,再從灰到白,變化之態(tài),讓人猝然不已,不忍直視。
“這個年紀的男人,長的就是胡子。你看,他長胡子,你不看,他也長胡子。”父親云淡風輕,隨口一句,語氣中蕩著哲理。
父親92歲那年開始,清理他的剃須刀,成了我每次去頤養(yǎng)院看他的一個“重要任務”,也是那年開始,父親剃須刀里的胡子屑末越來越少,長短不一的胡子須梗卻越來越多。
莫非父親變懶?不是,忘性蠶食了他對胡子的較勁。
這個男人,一輩子都在和胡子過不去,什么“鬑鬑頗有須,盈盈公府步。”什么“飄如游云,矯若驚龍。”在他那里就是戲文里的一堆戲詞。關于胡子,他有自己異乎尋常的理解:胡子是男人一生悲劇的存在,每長一茬,生命就是一次活力的耗折。過去他之所以要天天刮,想必是在和這個悲劇做抗爭,不服軟,才是讓自己每天都體面活在優(yōu)雅中的硬道理。
我一直尊重父親的“不服軟”,生性的倔犟透著意志的不屈,大丈夫臭硬之異質,橫貫了他做人的一生,這一點頗像他的胡子,無論你怎么刮,它都要長。
現(xiàn)在,父親已經刮不動胡子了,年輕時“口有神力,其氣可斬金”,而今卻掌控不了抖抖簌簌的手。衰老從他身上掠走了太多的能量,很多事情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力面對。
他仍然要求護工每天幫著他刮胡子,他沒有糊涂,一息尚存,就是再老,尊嚴猶在。
我知道父親沒有放棄,他在堅持,堅持把那本記歷的最后一張完美翻過,因為他說過那句擲地有聲的話,也在那本記歷的最后一張上寫著:“人可以活得不盡意,但一定要體面地見人。”
來源:閩東日報·新寧德客戶端
作者:張迅
編輯:邱祖輝
審核:劉寧芬 林珺
責任編輯:邱祖輝
(原標題:知乎者也|張迅:父親的胡子人生)